浙大俄语学科的奠基人德梦铁(俄文姓名:Ольга С.Демант),1903年2月出生于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市。上世纪30年代中期来到中国,1941年起到浙江大学任教,至1969年含冤去世,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在浙江大学工作30年,为中国教育事业和浙大的发展贡献了毕生的精力。
中国之缘
20世纪30年代,一批拉脱维亚皮货商人在中国收购毛皮,其中一位来到了张家口。在一家来中国前,他在拉托维亚首都的一份报纸上发布了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启事。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德梦铁见到启事,便应聘从拉脱维亚来到张家口,从此同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
日寇入侵华北之后,德梦铁随商人一家一路逃亡,经天津到上海,于1937年抵达长沙。随着战事的升级,商人不久回国。然而此时,希特勒在欧洲疯狂迫害犹太人,身为犹太人的德梦铁有家难回,于是应聘担任迁至长沙的军官外语学校任教。国民党政府向西南撤退后,该校迁至遵义,与同期迁来的浙江大学成为邻校。由于德梦铁外语能力强,精通七种语言,引起浙大外语系教授的注意,随即受聘到浙大外语系任教,开始教授工科学生的德语。1942年,她被调到设在湄潭的外文系教授英语、德语和法语。正是在这里,她续下一段中国情缘。那时,她和许多教授一起住在湄江饭店,与化学系王琎教授比邻而居。作为中国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王琎不仅专业精深,而且英语十分流利,同时还具有十分深厚的国学素养,当时他是浙大教授组织的诗社《湄江吟社》的成员。德梦铁则十分喜爱中国古典诗词及其他文学经典作品。她有意翻译这些作品,为此时常向王琎请教,他们谈得最多的是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共同的志趣爱好、无障碍的交流、心灵的碰撞成就了美好的跨国姻缘。《红楼梦》打通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墙,邻居变成了夫妻。
德梦铁视中国为第二祖国。在拉脱维亚,她的父母和弟弟均在集中营被德国法西斯残害。她成了一个无家可归、没有祖国的飘零者。而在中国,她不仅找到了家的感觉,还真正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加入了一个对浙大做出了卓越贡献的家庭。其夫王琎于1937年应竺可桢校长之邀到浙大任教,担任过师范学院院长、化学系主任等职,是我国近代分析化学学科的开创人和科学史研究的先躯。
1954年6月,德梦铁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得到国家内务部的批准。获此消息,她激动万分。在给友人的信中她写道:“您应为我高兴,我获得了中国国籍,我非常自豪和幸福。”
诲人不倦
德先生早年攻读文学、戏剧,通晓多国语言。除了俄语和锡伯莱语是母语外,她还精通英语、德语和法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水平也很高。
到浙江大学任教后,她忘我地工作,主要教授二外德语和专业俄语,以自己的才学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外语人才。
在学生们的回忆中,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德先生独特的教学法。浙大47届化学系毕业生、中科院原秘书长顾以健先生对此记忆犹新:“抗战时期,1943年,我们理学院在贵州湄潭,那是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山城,生活极清苦,德先生是唯一的外国人。她教我们德文,十分认真,很喜欢我们这些年轻人。她教过的海涅的诗《莱茵河畔的罗雷莱》,我至今能背,当年她在课堂上朗读时,十分投入,动情,我印象很深。”52届俄语毕业生姚越秀在毕业50多年后仍能流利地背诵德先生教的绕口令。她对德先生的教学法钦佩不已。因为她教俄语,学生不必“刻意去死记硬背”,那些内容会在“不知不觉中印入了脑海”,令学生“终生不忘”。她如此描绘德先生声情并茂的讲课:“开始上课时,她用英语讲解,她记忆力极好,教过的每个俄语,上课时都能用上,不许我们忘记,不到一个月就都用俄文讲解了。教读诗篇时,她把全班分为四个声部,……朗诵声此起彼伏,十分有趣,德先生十分投入地带领我们朗读时的丰富表情感染我们,使我们一下子进入了诗的境地……”化学系教授朱国英回忆起当年德先生给他们上二外德语课时的情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绘声绘色地说:“德先生上课简直像演戏,表情丰富极了。她自编教材,编得非常好。她曾编写过一篇讲一个老人和他先后的五个太太的故事,实际上就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得精彩,教得更生动,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德先生的教学秘诀正是以情感人。她让学生关注的不是语言的外形,而是外形中包含的丰富而生动的内涵。文字中流淌的真挚情感、字母编制成的动人故事就这样跨越了语言的障碍拨动着每个学生的心弦。学生面对的不再是枯燥繁复的语法规则,而是俄罗斯民族的灵魂、德意志人民的感情。他们在富有韵律的朗诵声中,同俄罗斯与德意志文化进行着心灵的交流,为跳动着永恒生命的篇章所感动。此时,人不必刻意去记忆语言,而是语言自动走入人的心灵。
严师慈母
从1949年创办俄语专业起,德梦铁先生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俄语毕业生,手把手地带出了一个个优秀的俄语教师。
56届俄语毕业生徐步霄在2006年底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一直缅怀……既是严师又是慈母,不辞辛劳,呕心沥血,哺育我们的德先生。”并赋诗云:“秦望山峰连五云,不及严师授业恩。”秦望山是当时浙江师范学院的校址(现浙大之江校区)。时隔50多载,当年的学生仍清晰地记得德先生从宿舍途经“情人桥”前往教学楼上课的情景。冬天路滑,道不好走。学生们就商定每天清晨轮流去先生家,迎她去上课,帮她拎那一堆沉甸甸的本子。如今斯人已逝,斗转星移,朝霞中师生携手同行那温情的一幕幕早已化为永恒的留念,珍藏在浙大学子的记忆里。
对学生的学习,德先生总是严格要求,有时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朱国英教授清楚地记得,德先生经常提问学生,一旦学生回答不出,就得一直站在那里,不让坐下。有时课堂上站着十来个学生。薛景尧在信中回忆道:“德先生有时因我们不努力学瞪我们眼,我们脸红一阵,回味过来觉得她是很严格的,很爱我们的……”对于青年教师,她同样严格要求。每周都要化两个半天的时间组织教师集中业务学习,检查教师的业余进修情况,对不满意的地方毫不留情地批评。正是在她悉心而严格的指导下,一批外语教师迅速成长。
在教学工作中,德先生是个名副其实的严师。然而在生活中,她却是个对人关怀备至、极有生活情趣的“慈母”。
40年代,她家中有一个用洋油箱改制的使用木炭的烘箱,因此家中就经常飘出蛋糕诱人的香味。每逢亲朋好友过生日或有孩子降生,必定能尝到德先生烘制的美味蛋糕。烹饪也是德先生的一大爱好。看不懂中文,就买来外文菜谱,做出一道道中西合璧的珍馐佳肴。他们全家同朋友或学生共进晚餐的景象如冬日和煦的阳光温暖人心,如夏季凉爽的甘泉沁人心脾。
德先生对学生的爱无处不在。她常常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辅导学生,并用自己的工资接济家境贫寒的学生,以免他们辍学。据顾惠生教授的回忆,他们班(54届俄语班)有个同学经济十分困难。他性格内向,发音不好,却写得一手好字。德先生就让他把同学们学过但容易忘记的单词写下来,贴在教室里,自己向他支付报酬。既促进了大家的学习,又缓解了困难学生的经济压力。

后 记
20多年前,本文作者在杭州大学俄语专业学习时,从父亲那里第一次听到德梦铁的名字。他说自己当年在这个校园里看到过“一个很有风度的苏联专家”。之后,本人又常听导师冯昭玙先生(1927-1999)谈起她。冯先生是40年代浙江大学英语专业的高材生,毕业后考取清华大学该专业唯一的一名硕士生。但因当时学校外语教师奇缺,遂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留校任教。1949年,浙大设立俄语专业,他成为德梦铁先生钟爱的得力助手,协助德先生为浙江大学俄语专业及整个外语学科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2006年底,本人有幸拜访了王启东先生。他对“外国妈妈”的深情回忆令我对德先生的博学和德才更为景仰。令人惋惜的是,“文革”初期,德梦铁先生被污蔑为“反动学术权威”和“祖师婆”备受非人折磨,后因所谓“国际间谍”问题受到隔离审查和强迫劳动,身心受到严重摧残。1966年“祖师爷”王琎先生死于非命后,她备感凄凉无助。身患高血压的德先生得不到应有的药物和看护,抱憾谢世。适值浙江大学校庆110年之际,谨以此拙文,聊表后学对德梦铁先生的缅怀和崇敬之情。愿您含笑天堂,我们永远的“祖师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