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浙大史地系

张其昀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夏季,国立浙江大学史地学系成立,作者被聘为系主任,于是从第二故乡的南京到了杭州,一直到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渡海来台,我在浙大服务凡十四年之久,浙大史地系,实际包含了四个单位,即文学院的史地系、师范学院的史地系、史地研究所和史地教育研究室,都是奉部令陆续成立的,而自我兼任各单位的主任,可以说是一个很兴旺的家庭。回想当年的情景,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了,散居于海内外的史地系毕业生,都写了一些纪念性的文字,合起来看, 可说是一首悲喜交集、甘苦与共的史诗。
法国地理学家白吕纳曾说: “二十世纪学术上最大的贡献是史学精神与地学精神的综合。”盖一为时间的演变原则,一为空间的分布原则,两者相合,方足以明时空之真谛,识造化之本原。浙大史地学系创立的宗旨在此.综合是我们的目的,分工是我们的方法。本系不但史地分为两组, 与他校独立成系者课程相仿,到了研究所则分析更细,例如地学门又分为地形、气,候和人文地理三组。但是,我们认为史学组的学生能够练习野外习察的方法,地学组的学生能够练习整理文献的方法,都是终身受用不尽的。当然,史学精神与地学精神,演变原则与分布原则,也是任何其他学问所不容忽视的。大学之所以为大,就在于网罗百家,囊括大典,发生了交光互影、沾溉无穷的作用,又从不同学术的边际上发生了异军突起、创造发明的功效。
任何学府的成扰,都含有学生、教师、设备、环境、传统五个因素,现在想就此五点,把浙大史地系的概况,叙述一下:
一、学生
民国二十五年夏,黄膺白先生家属捐助了三个奖学金,其中一名指定给新设的浙大史地系,这使我感觉到无上光荣。当年教务长已故张绍忠先生曾对我说,这是最好的鼓励,希望能多收到优秀的学子。果然,第二年浙大在江西泰和举行入学考试,全校成绩第一名是投考本系的同学——东阳赵生松乔。他后来在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两年之后,又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回校担任副教授。可知奖学金是何等有价值的投资,这不过举一个例子罢了。黄夫人沈女士现寓居美国,我们对于她设立膺白奖学金的美意,还是时时怀念不忘呀!
二、教师
因为本系实际上包含四个单位,经费较为充裕,教授人数亦较多。先后在本系任教的,史学组有钱穆、张荫麟、陈乐素、方豪、俞大纲、贺昌群、陶元珍、李源澄、顾谷宜、李絜非诸先生,地学组有叶良辅、沙学浚、李春芬、谭其骧、任美锷、卢鋈、李海晨、黄秉维、严德一、严钦尚、刘之远、赵松乔诸先生,切磋讲论,一时称盛。师生之间,晨夕与共,扶持长育,情谊至为深厚。张荫麟先生在遵义逝世时,年仅三十有七,为史学界莫大的损失。陈寅恪先生以诗悼之云: “纵谈学术惊河汉,与叙交情忘岁年,”诚深惜之也。
三、设备
本系设备有几个特色,张荫麟先生去世后,其夫人伦女士将其在北平藏书全部捐赠本系,成立一个专门图书室,尤于近代史的文献收集最多。我平素注重收集地图和图书照片,游美回来,征集益富,以收藏地图而论,可称为国内少数中心之一。胜利以后,南浔嘉业堂刘氏和瑞安玉海楼孙氏的藏书,都归于浙大,益以西湖孤山省立图书馆的四库全书,就学术研究的观点,可说是具有规模。
四、环境
我在浙大凡十四年,中间八年是抗战时期,浙大循铁路、公路线而逐步西迁,由浙江建德(严州),而江西吉安与泰和,而广西宜山,少的住一月,多的住一年,最后定居于贵州遵义,在附近湄潭和永兴场设分部,又在浙江龙泉设分校,以战时物力的限制, 艰苦备尝,可以想见。可是,我校图书仪器保存得很完整,研究工作得以照常进行,虽曰流离,而未失所。尤其在广西宜山,日本飞机轰炸,校舍四周落弹百余枚,因防空得法,并未有一人受伤,诚属万幸。建德为严子陵隐居处,吉安有白鹭洲书院,在赣江中流,为文天祥读书处,泰和有巨富萧氏所建雅趣楼等建筑,宜山为黄山谷服官处,诸地均有山水之胜,校舍亦勉可应用。遵义则为黔北名城,乡间水田漠漠,殷富甲于全省。东乡之沙滩,为郑子尹黎庶昌之故乡,岚影波光,怡悦性情,将来铁道开通,可望成为西南文化区之一。杭州校址不必多说。
五、传统
每一学校都有其学风,每一学系都有其传统,浙大史地系历史虽短,未尝不有其理想。在胜利复员时,我校为文理学院添建两所大楼,连原有校本部大楼,分别称为阳明馆、梨洲馆、舜水馆,以纪念明代浙东王阳明、黄梨洲、朱舜水三大哲人,这显然含有鼓励后进的意义。阳明学说,注重笃行,他以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应以笃行贯通之,是即知行合一之学说。凡认为是善,不问如何困难,当断断乎行之,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精神何等痛快!梨洲、舜水都欲阐扬民族、民权、民生之大义,梨洲著明夷待访录,尚在法国卢骚民约论之前一世纪。舜水则为中外文化交流最伟大的先导,明治维新后的新日本,饮水思源,不能不归功于舜水讲学江户(今之东京)之明效大验。浙大
并非一地方性的学府,它的师生来自全中国各省市,浙东学术的影响所及,亦不仅限于全民族,而旦具有世界的意义,浙东学者“言性命者必衷于史”,其意以为科学与哲学必须互为表里。我们要有极笃实的科学功夫,日新又新;又要有极超旷的哲学修养,以为安心立命之地。古人所谓“学者必先讲仁”,又曰: “先立乎其大者”,即是此意。我们之胸襟要坦坦荡荡,上下与天地同流,判然于生死之分,泊然于生死之外,更有何于小利小害得失之,必如是,方能鼓励我们这一代青年顶天立地,继往开来,毕生勤勤恳恳,为着工作、服务、 贡献而努力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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